四、伪政府畸胎怪种欲权贵忘却宗祖
县长的人选远没有孙木庵想的那么复杂，当孙木庵向贾式平说明来意后，贾式平只是礼节性谦让了一番，接着便满口答应了。只是对他同来的日本人，龟尾凶煞恶神般的样子感到别扭。孙木庵苦笑了一下说：“没有办法，这位皇军非要跟着我，不过他听不懂中国话，你有啥只管说。”贾式平说：“我能说啥？你老哥给我办了件安知祸福的事情，我只能顺应天意。”孙木庵听了脸上一阵不自然，顿了一会儿安慰贾式平说：“日本人让你任了县长，就得给你撑腰。俗话说一年清知县，十万雪花银，以前谁拿你的，用你的，现在都让他们给你吐出来不说，还得来个驴打滚，祖上留下的贾府大院、街面上的钱庄商行，还有你要想的……不愁不在祖宗的业基上更加光大！”贾式平说：“这话倒是个实话，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，你老兄也不是外人，前头的路到底咋样，我一直揣摩不准。”孙木庵拍了下自己的大腿：“嗨！老弟你想的也太多了，现在日本人的势力大得很，别说大半个中国都让人家给收了，就连高丽和外海那一片也被他们共荣了。”贾式平说：“就怕他们贪多嚼不烂，噎死蹬腿把我们也给踢了。”孙木庵说：“至于将来谁坐天下谁也摸不准，趁乱捞一把才是识时务者，等你有钱了腰杆子粗了，就谁也不怕了。”孙木庵看贾式平不说话，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，把话题拐了个弯继续说：“当年镇嵩军打来打去，最后还不是归了老蒋？孙老殿倒是个能人，手下几万人马，说转不也就转了？就连民国政府现在不也分成了两半，一个东一个西，他们自己都尿不到一个壶里，让咱们咋办？”孙木庵说着偷偷看了一眼龟尾“小日本家伙硬，国民政府洛阳的警备司令武庭麟耍的横，城里城外和日本人打了二十多天，死了一万多人，不也被撵蹿的没了个影，听说汤司令的几十万大军也撤进了城西南的大山里了，你说咱现在不顺着日本人走还能咋办？”
孙木庵说的这些，贾式平并不比他知道的少，他毕竟是在省府任过高官的人，不能像孙木庵那样无耻之尤，什么面子也不顾，只管往自己嘴巴、肚子里填。从省会开封府失陷的那一刻起，贾式平就知道日本人早晚要进洛阳城，他扳着指头算了算，洛阳城里像他这样有资格当县长的还没有人。他之所以没有主动去找日本人“毛遂自荐”，除了给自己留足后路，更重要的是他要在日本人眼里“拿拿架子”，省得日后被他们看不起。
龟尾武夫把盖有日军红色大印的委任状，恭恭敬敬地递给贾式平，用生硬不清的话说：“请多多关照。”贾式平说，算了吧，这话还是反过来说吧！
贾式平第二天就一脸神圣地走进了原国民政府大楼。两个日本兵持枪站在坍塌的大门旁，看到他的到来，脚后跟一碰，猛地向他一鞠躬，贾式平没有防备，竟然被吓了一愣，感觉这种尊敬，似乎是一种无以言表地威胁。当他忐忑不安地迈向“县长室”的门槛时，突然感到两腿有些沉重，尽管当年他当的是没权没势的副职，但心里比现在踏实得多。贾式平竭力想平息自己内心的复杂感受，用力抬脚向上，还是眼前一黑差点被绊倒，他双手抓紧门框，好一阵子才看到“公堂”的桌子后面，交叉竖着三面旗帜，一面是日本白底红膏药的太阳旗，一面是“四下溅血”的日本军旗，还有一面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天白日旗，旗上方多了个黄色三角形，咋看都有点不伦不类，似乎有人在上面贴了块诅咒用的黄表纸，贾式平越发感到心悸，他木呆呆地愣了一会儿，不过很快就稳住了神，在一方当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，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吗！给日本人做事不必担心错综复杂的官场纠结，只要肯尽心效力就能得到重用。人的一生不就图个名利，名这东西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，是虚的，不管别人对你怎么评价，只要你在位上，就没有人敢说你一个“不”字，有些人在心里可以对你“千刀万剐”，可表面上还得向你点头哈腰；利这个东西是实实在在的，人活着就是为了利！为名不为利，纯粹是彻头彻尾的、虚伪骗人的鬼话，不为利要名干什么？名能吃能喝还是能富贵荣华！孙木庵说得对，现在天下正乱是敛财的好时机，自己不干别人也会在这个位置上干，想当年为了争得省警察署长的位置，十根明光光的金条竟然打了水漂，这就好比是在赌场上压大小点，人家比你多压一个点，你前面押进去的就得全白搭，事后还不能要回来，否则就是招祸入门。贾式平想了想又感到庆幸，这次没有化半个铜板就能如愿以偿，即便将来日本人走了，国民政府的哪个官员不是“红眼狼”！有了钱阎王爷也得高看一眼。再说东洋人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，他们要是没有一点能耐，能从东北打到湘鄂粤？贾式平心里平静了许多，刚才的心悸变成了兴奋。他走入正堂，看着眼前这张锃亮暗黑的案桌，还有这红里透紫的枣木太师椅，忍不住用手用反复抚摸。据传，这套桌椅最早是放在福王府正厅里，是明神宗朱翊钧皇帝所御赐，李自成入京时路过洛阳，将其搬进了衙门，在此诛杀了二百多名朝廷命官，有人在夜间看到，龙椅御案上曾有云霭白光泛起。贾式平也是受过传统教育的人，对臣服日本人心里也有过彷徨，是南京的汪政府让他丢弃了一切顾虑，他们也都是孙总理的学生，他们能干，我为什么就不能干？人活着就得不停地赌博，或许这次他赌对了。
贾式平对权利的欲望，如同染上了的大烟瘾，他享受着每一次“烟泡”带来的刺激。贾式平生长在一个半儒、半商的家庭里，对于儒商这个表面上受人敬仰的，而背后多积的苦涩深有体会，父亲临终时告诫他，贾家要“光宗耀祖”非官商莫属。贾式平十六岁那年，洛阳城里匪患兵灾不断，家里一次次被洗劫，他望着空荡荡的贾宅发愣了一个晚上，第二天把家里所有藏书一把火烧尽，光杆一人，跟着当时河南最大势力的镇嵩军上了陕西。镇嵩军是支豫西刀客出身的队伍，识文断字的人极少，上过私塾和国立学校的贾式平鹤立鸡群，一路升迁官至团长，那年是他的第二个本命年。蒋冯之战伊始，贾式平晋升为韩复榘的副旅长。中原大战炮声响，冯玉祥的部将韩复榘、石友三立刻“叛冯拥蒋”，二人曾联手贾式平共谋，此时的贾式平血气方刚，一臣不事二主信念不动，结果兵败豫东。韩复榘念其旧识，削了兵权让他留在身边当参议，第二年韩复榘上任山东，临行前，韩复榘希望贾式平能跟随自己同行。贾式平借故推托，说自己留在河南就是韩主席的卧槽马。其实他心里明白，韩复榘这个人有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，自己是败军之将，跟在他身边总有点提心吊胆。韩复榘对他说，如果他真要留在河南，参议员有其名无其实，现任警察署长随他移任，此职在河南是虚位以待。接任河南省主席的人是刘峙，深得蒋介石的宠爱，让贾式平一定要“意思到位”，把这个“肥缺”弄到手，以后的前途、地位就可以向更高层发展巩固了。贾式平凑足了十根金条，拜托刘峙的副官送给刘峙，在家静候佳音。结果警察署长早已宜人，贾式平心气不忿，酒后在众多朋友面前，大贬国民政府用庸才不用人才，大骂刘峙收钱不办事非仁人君子。结果第二天就被丢进了大牢，罪名是恶语政府，诬陷政府官员，心术不正、图谋不轨，没收全部财产等待判决，此后便被人们慢慢遗忘了。还是连襟阚成德卖了他城里街面商铺和乡下的百十亩地，上下打点才得以保了条命，贾式平名落孙山后，便与国民政府结下不解之怨，特别是他从开封回到洛阳后，看到贾宅已被充公，居无定所，妻儿老小寄人篱下，更是心里充满了仇恨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，今天终于等到了机会。让贾式平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命，不仅仅是为了复仇，更重要的是他要加倍地“弥补”回来更多失去的东西，实现原来自己想要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一切。
上午，日本顾问处给他发来一大堆要办的公文，上面有佐藤河野的签字和宪兵司令部的红戳。内容无外乎是劳工、粮食、大车，以及各乡镇治安维持会的拟定、新政府各主要部门人选等，诸如此类二十多项。贾式平还没有理出个头绪，门上就有人报，说他有个亲戚求见。贾式平有些激动，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说了个“请”。自从“落难”以来，亲戚朋友们都绕着他走，原以为现在这种差事遭人嫌弃，大不了和以前一样。没想到第一天就有人拜上了门！来人是贾式平的连襟阚成德，如果随妻称呼，贾式平得叫阚成德妹夫。阚成德进门就说，他来是为警察局长这个位置来的。贾式平很为难，在此前河野就已经把警察局长任命给了汪竞萧。不管贾式平怎么解释，阚成德仍死粘着不放。阚成德之所以很硬气地向贾式平索官，手里还有一张王牌。当年妻姐坐月子，十六岁的妹妹兰芝来城里伺候，贾式平在对小姨子“动手动脚”时，恰好被阚成德撞上，阚成德没有声张，第二天对姐夫说不想上学了，想当官差。没等过完暑假，阚成德就穿上警服，身上也挎上了盒子炮。这次他觉得把握更大，在洛阳这块地盘上姐夫是“现管”，是个什么都说了算的“当朝皇上”。
贾式平说，当个副职有啥不好？你干你的他干他的，少不了你好处就行，出了什么日本人不高兴的事，有他姓汪的兜住，瞅个机会揪住辫子，把他拽下来就是了，你急啥！有这工夫赶紧把手头上想办的事办办。阚成德心里嘟囔，你也不是为了正职在省里栽了跟头！不过阚成德明白，贾式平所指的“手头上的事”，是指小寡妇尹银花。两年前阚成德为了报复前任警察局长，故意沾惹上了局长的情人尹银花，后来差一点被人打了黑枪。贾式平说：“她原先的包子店炸成一堆烂瓦了，现在没依没靠的，世道又乱，不正称你心意？对面不远就是原警察局长的外宅，趁机把宅子收了，你不就一举两得了！”提起尹银花，阚成德那张螃蟹脸舒展的像个透了黄的柿子。贾式平瞥了他一眼继续说：“你顺便把我家老宅也收拾收拾，找人把原省府豫西物资中转站的仓库，连同九间办公用的门面房及后面那个储货场，一并圈进院子里。”此前，贾式平把这个想法说给了孙木庵，想让他给办，孙木庵推托说，日本人现在管不了那么多，国民政府也不存在了，有些事自己看着办，贾式平也就“心领神会”了。顿了会儿，贾式平又咬着牙说“你把以前所变卖的全部都收回来，揭疤也得让他们带块肉。”阚成德明白“收”与“赎”是两码事，心中窃喜，原来他还担心他在变卖贾家这些家产时，自己暗地里“黑”下来的钱会让贾式平察觉。阚成德兴奋地一拍腰上的手枪，抬手就给贾式平敬了个礼：“谢县长大人！”一转身刚要出门，差一点和闯进来的吕六福撞了个满怀。
吕六福看中了税警队长这个位置，这个位置上原本是盐商家老大白继业的座，后来他当了国军团长，其后任前一阵子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死了，此前吕六福想都不敢想，现在是谁抢着是谁的。吕六福进来后连一句问候也没有，两手按在桌子上直言不讳地对贾式说，他把税警队的院子给占了，现在就差他贾式平的一张纸。吕六福对这行当特别羡慕，威风、霸道、到哪里都可以随便地吃喝玩乐不掏一分钱，想敲谁的竹杠就敲谁，想摆治哪里家商户，就摆治哪家商户。贾式平最讨厌不懂规矩的人，又看到他这种目中无人样子更是恼怒，脸色一变，大声呵斥道，退下！到一边说话。吕六福根本不在乎：“你装啥子二圣？我姐夫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官，信不信我让他给你弄个大花脸！”说完紧步上前，两手一按桌面，把半个屁股吊在贾式平的案桌沿上，恣睢无忌地两腿乱晃荡，斜眼看着屋顶。
对于吕六福这个人贾式平不甚了解，但对他的家庭背景很清楚。其父亲吕长更名声很大，吕家的“大豫装卸行”和豫西大盐商白金升关系甚厚，私交更笃……
吕长更出身贫寒，始初给白家跑“盐道”，风里来雨里去不畏辛苦，加上为人厚道、仗义，深得白家老太爷的赏识，白老夫人准备把淮安老家的自家侄女许配给他，让儿子白金升陪同吕长更前去下贴迎亲，二人在淮安宴请了四邻街坊，祭拜了白家祠堂，择吉日启程，没想到新娘在半路了遭了意外……事后，白家给了吕长更一笔钱，帮他独立门户开了这家装运行。起初只有十几个人，来回跑腾地也只是单一的盐业押运，有点像镖局的性质。数年后吕家的业务触角已遍及整个豫西的装运行业，货运路线贯穿周边好几个省区，所涉人数至少也有好几千人，在整个豫西的装运行业中吕家是龙头老大。白老太爷过世前曾把白金升和吕长更叫床前嘱托，不论两家谁有男女，当结为连理，修得两家百世之好。
吕六福非吕长更现任妻子吕裴氏亲生，此事吕裴氏是知情的。吕六福“降生”到吕家，算是进了福窝窝。从小娇生惯养，几个姐姐都把他当成家里的小皇帝，凡事顺着、敬着。吕六福很聪明，但聪明不用在正道上，私塾先生如果能和他待够十天半月，就算是烧高香了；吕六福很好强，当这种好强变成一种霸道时，就会把一个人的个性彻底扭曲，就会引起公愤，他想得到的东西不管天王老子同不同意，他都会拼死相争。父亲吕长更认为孩子还小，等长大调教调教就好了，将来不管干啥事是不会吃亏的，对儿子的“霸道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阔少吕六福花钱自然如流水，和一帮子狐朋狗友们天天花天酒地，后来竟然染上了大烟瘾，这一下子差点把老爷子给气晕过去。吕长更对着儿子，打了自己一阵子耳光、吼了一阵子“败家子”后，给吕六福指了两条路，一个是戒烟，接替吕家大业；一是净身出门从此断绝父子关系。吕六福自知理亏，选择了前者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，吕六福身上的恶习从此在父亲面前有所收敛罢了。
贾式平不想因此与吕、白两家结“疙瘩”，便对吕六福说，这事不归他管，不过吕六福想干的这个行当，他倒可以想想办法。本想是一句推辞话，吕六福却急着追问是啥行当？“比如看管劳工，到四乡去催催粮款，还有……”贾式平说着，瞥了眼吕六福不屑的样子，故意又说“听说日本顾问处和宪兵队正在搞个什么侦缉队，那权力可比你说的税警队要大多了。”吕六福瞪大了眼问：“有多大？”贾式平在心里碎口唾沫“反正日本人管的你也可以管，日本人不管的你随便管。”吕六福从椅子上“蹭”的一下跃起身，双手向贾式平胡乱拱了几下，便一颠一蹦地蹿出了门。
别看吕六福是个“二货”，但要走升官发财的路子还是知道些，要不有钱，要不有人，没这两样折腾死也不行。钱他没有，老爹有，在这个事上别说要不来一分还得挨一顿骂。吕六福知道孙木庵和豆腐老何关系好，不过求孙木庵办事，不上“供”光上嘴不行，你就是说破天他也不会挪一下屁股。吕六福想上雾障山找憨大彪，这个曾经多次绑架过自己的刀客头，似乎和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觉，上次他逼迫自己喊了他一句“亲爹”，从此自己便成了山上的座上客，凡事有求必应，雾障山离城近二百来里地，现在满地都是日本人和东一绺西一撮的散兵，说不定从那里飞来一颗子弹小命就完了。吕六福头都快急炸了，漫无目的地在到处是破瓦烂砖头的大街上溜达，抬头看见快掉下来的“大顺贸易行”的大招牌在晃悠，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狐朋狗友黄孬蛋。黄孬蛋的父亲黄天顺在洛阳东关算得上大商户。除了做金银铜铁锡的买卖，还做粮食棉花的交易。黄家三门头就黄孬蛋这一个儿子，黄天顺一生勤俭，宁愿在家啃干馍也不舍得到馆子里吃碗面，一年四季出门就是那件退了色蓝粗布大衫，不过他对自己的儿子那可是有求必应从不吝啬，因此他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不知道挨了多少“黑杠”，光吕六福让黄孬蛋装着遭人绑架，就“讹”了黄家好几回的赎金。
黄孬蛋被父亲困在家里不让出门，原因是外面乱，怕遭到意外。吕六福说：“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，咱弟兄们要是拉上一帮子哥们，再有日本人撑着腰，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，想当神仙就有人给咱磕头上供。”听完吕六福的话，黄孬蛋也着实兴奋了一下，接着就是连连摇头“自打听说要打仗，父亲就弄了十几个瓷罐子把钱都装了进去，等我睡醒了，罐子也都不见了，不知道他把钱都弄到哪里去了，想偷都找不到地方。要不你还把我给绑了，老家伙不出赎金就急死他”黄孬蛋想故伎重演。吕六福想了一会说，这次不行，外面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出个啥差子，让别人给拾个漏就划不着了，再说，这种事咱们也弄的回数太多了点，怕你爹磨磨蹭蹭地不相信。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相互望了一会儿，黄孬蛋猛然一拍桌子，把吕六福吓了一大跳。“有了！”黄孬蛋狂叫一声“你现在就去找这个人，保你要啥官有啥官。”当黄孬蛋说出这个人名字后，吕六福悔恨地狠狠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，自己为什么早一点没有想起来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