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初十,檀玉归府,谢谦驾车亲迎。

    马车华盖上流苏摇曳,远比来时那辆小车繁杂华丽。檀玉深深望了一眼那巷子里成荫的榆树,最终放下了车帘。

    车架碌碌驶回青吟街的谢府,因着是主母还家,这一日连大门都敞了开,好教车子驶进外院廊下。只是谢谦掀开车帘时却见檀玉正靠在红芍怀里睡得正香,小玉孕期嗜睡,他是知道的,只是没想到一段车程也能将人晃睡了去。红芍与两个丫头同谢谦对视一眼,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。

    到最后还是吹雨凝露先下了车回内院,让出地方来给谢谦钻进去,好叫他从红芍怀里慢慢接过檀玉,打横抱着下了车。

    为着迎檀玉回来,谢府上下早五日就被谢谦耳提面命地收拾起来。洒扫晾晒理账记事,桩桩件件都按着檀玉从前定下的规矩走,虽然没了凝露吹雨带头有些不便,但原先近身伺候的几个二等丫头都还在,帮着也能理顺,只等着檀玉回来一样样看过去,就知好还是不好了。

    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,这场小眠檀玉并未睡多久,只谢谦刚把他放到榻上时便醒来了。他睁了眼乍一见床上帐顶那熟悉的百子千孙刺绣,还有些梦中的朦胧之感。他看看谢谦,没等说什么就听到那人小心翼翼道:“小玉,我是不是把你弄醒了?”

    檀玉摇摇头,自家坐起来理了理衣裳:“那就那么多觉睡,不过是日头热,人也乏,贪个盹儿罢了。”谢谦斟了茶递给他,檀玉接过啜了一口,又道:“再过几日就是中秋,湖阳如今下面这么大个乱子,你看是怎么过好?”

    谢谦一听这个就头大,他最不耐那些弯弯绕绕的俗礼。无因其他,贵胄圈儿里传承深的世家瞧不起他家是新贵,觉着谢氏是巴着皇帝宗室的泥腿子侯爵,比不得他们百年大族锦绣底蕴。谢谦呢,又觉着那些诗礼门阀具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,比不得他这沙场上拿命挣来的铁血军功。

    两边儿互相瞧不起,又逢湖阳生乱,檀玉这么一问,谢谦就摆摆手:“咱们啥也不送,也不管别个,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。小玉你现在身子一日比一日沉,也少操心这个,等十五那日也不必祭祀,爷带你上街走百步看热闹去。”

    檀玉给他这无所谓的回答答得一愣,又想起如今湖阳的地头蛇也是他,也就叹口气释然了。

    日子一转就到十五,上元中秋并除夕千秋都是年头里的大节,这一日府上除开赏了一个月的月钱外还新造了月饼,起油酥的饼皮里裹着莲蓉枣泥豆沙五仁的馅儿,画得玉兔蟾蜍桂树嫦娥的样子,一个个做得铜钱稍大,盛在桂花盘子里垒成小塔,由着来往的丫头小子取食。

    到了孕五月,檀玉终于开始有些迟来的反应,桌上吃了半块莲蓉月饼便转头吐了出去,连着肠胃里都吐空了还反酸水。这一下子吓得谢谦又端茶又递水,忙叫灶上再做些清淡点儿的给檀玉吃。不料檀玉吐得天昏地暗,眼前发黑,吹得半凉的鸡肉茸粥半点都吃不下去,沾了便要呕。临最后还是红芍做了一碗甜汤樱珠递过来,檀玉才一口口喝了,连着堵着的胸口也畅快起来。

    檀玉吃了半碗樱珠,酸浆子裹了蜜汁润了喉咙,他才觉得好一些。他放下碗看看谢谦,才发现面前人跟傻了似的怔怔看着他,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。檀玉睇他一眼,有些无奈:“你这是什么表情?有话说话,憋着我看了难受。”

    谢谦给点了名,“啊”了一声才道:“我就是一想后头还有快四个月就难过……小玉,你这可怎么办啊,看你疼看你痛,我都恨不得替你受了。”

    檀玉笑了一声,不知是笑他天真还是笑他有趣:“你少给我添堵就行了,早晚都有这一遭,怎么办?拿命挣了就是,还能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谢谦看了看他浅淡的笑容,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甜蜜。自打从榆钱巷回来后檀玉就好像变了一般,不再同过去一般言行恭顺、事事循规,反而多了三分他自己的性子。偶尔刺他一句呛他两声,谢谦倒觉着比温声细语还受用。

    想到这儿谢谦一愣,他不会是个贱皮子吧?这一念头一出来他就摇了摇头,见日头逐渐西垂,谢谦搓搓手,悄声道:“不想这个了,今儿过节,时辰差不多了,咱们收拾收拾,我带你去夜市走走!听说湖阳还有一架百步桥,上头都是石头灯座,从桥这头到桥那头刚好一百步,我们也去试试!”

    檀玉点一点头,他许久不曾出过门了。从前在家里有家里的事,出门子嫁人又有夫家的事,桩桩件件把他裹在里头,半点自由都没有。如今想想,上一次去夜里坊市,都是近十年前的事儿了。

    两个人出门时正赶上圆月初悬,天际一半儿是火烧似的云霞一半儿是淡蓝青蓝的夜光,倒像铺开一卷岩画儿似的。谢谦牵着檀玉,两人都穿了软底儿便于行走的鞋子,打算从穿城而过的那条渭水支流上架的百步桥上走一个来回。

    夜色将近,这一日府衙解了宵禁,故街坊两边的脚店摊贩早早就支起棚子迎客,卖花女郎与货郎挑着扁担竹筐,边走边唱。檀玉看得怀念,指着一处地方告诉谢谦,那家原是一对卖蟹脚面的夫妻,蟹黄膏脂热腾腾淋了一碗,只要十五文钱。只是没想到两个人如今去了却扑了个空,那蟹脚面早就关了门,变成了卖冷食的铺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