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阳入冬时一向比锦梁还要早上一旬,先是刮风再是上霜,叶子还没黄透的时候就落下了第一场新雪。青吟街的谢府在秋日里新住进来一房人,乃是京中宫里谢荣妃赏下来的接生嬷嬷与一干服侍婴孩的宫人。一行人拜了谢谦檀玉,带着人辟出产房与孩子内室来,桩桩件件俱都妥帖,没让这一对新父母抹黑抓瞎。

    小雪节气一过便进了腊月,新月份一到除了愈加浓的年味儿外还让谢府上上下下都打起了精神,无因其他,正是檀玉这几日便要发动了。谢谦头一次碰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生孩子,又是檀玉,他怕得提心吊胆,日日夜夜睡不好,每隔一会儿就得睁眼看看檀玉,看他在不在,腿脚痛不痛,要不要水要不要吃的,这日子过的还没到一旬,谢谦竟瘦削了几分。

    一转就是腊八,檀玉精神格外得好。自从入冬来他害喜的症状便轻了,日日吃得下走得动,连着眼神都清亮许多。天气一冷,库房里裁了烧毛里子的新衣裳,淡青的宜绣上了身再滚上毛边儿,倒衬的檀玉面色瞧起来比谢谦还康健。

    腊八虽是小节年味却重,檀玉拍了谢谦拦着他的手,披了大毛斗篷踱到廊下去看昨夜下的新雪。府上一早就开始熬粥,清早空气里便一股甜香。各色蜜豆香米混了进去,添得干桂圆干枸杞,再舍进去半罐子蜜,熬出来的腊八粥又稠又浓,吃一口既暖了身子又蜜了舌头。

    檀玉回屋里热乎乎吃了一碗,谢谦扶着他坐到榻边去看窗子外的雪景。檀玉房中的窗子刚入秋便卸了纱,俱都换成了玻璃,里外请了匠人各嵌一扇,入了冬又透亮又得趣。外头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早就凋了,谢谦怕那光秃秃的枝桠惹檀玉难过,便让人拿纱裁成花朵豆娘,一样样花花绿绿挂在上头又冻成冰凌,夜里灯笼一点,倒比春夏还好看。

    屋子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,梅花香饼气味浅淡,檀玉窝在榻上谢谦怀里,就有了些淡淡的倦意。谢谦见他闭上眼,低了头挨着檀玉耳边小声道:“倦了就睡吧,我在这儿陪你。”檀玉点点头,一双手搂了谢谦,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。

    他闭着眼放轻声音:“礼之,我不怕,你也别怕。你要好好的,等着做爹爹。”听了这轻飘飘一句话,谢谦只觉得眼眶又是一阵酸涩,他不知为何心里一阵一阵发颤,只得搂紧了檀玉,挤出一声沉闷的回答。

    这一觉歇到晌午,檀玉是在一阵阵痛意中醒来的,他甫一睁眼便察觉到腿间涌出温热湿意,下意识握紧了谢谦的手。谢谦给他握得一个激灵,忙起了身:“怎么了小玉,哪里不舒服?”

    檀玉缓着呼吸,看着他定定道:“谢谦,我要发动了。去找红芍姑姑和产嬷嬷来,你先别急,还得一会子呢。”

    谢谦呆呆看着他,半晌猛地抽了口气下了榻,趿了鞋连斗篷都顾不得披就冲进了雪里,一时间谢府上下都动了起来。

    听到主院儿里檀玉发动了,红芍与产嬷嬷带着一干丫头俱都从小楼里往这边来。凝露吹雨这两个大丫头是没经过人事的,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红芍到了便撵了她们出去,让她们去盯着灶上做吃食煎参汤,又发帖子给李府,请檀玉的嫂子温氏过来镇场子。

    桩桩件件安排下去,最后由谢谦给檀玉换了衣裳洗过身子,再拿大毛斗篷裹了抱到辟出来的产房,里头早早就烧暖了地龙,拿厚毛毡子铺了地,米浆软纸堵了窗户缝子,半点儿风丝儿落不进来。

    丫头们托着东西一样样进来,金剪子油蜡烛大铜盆净毛巾,摆在几上擦得锃亮。谢谦看看那些,又看看檀玉,只觉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,握着檀玉的手都在抖。檀玉见他那模样也顾不上疼,拍了谢谦的手温声道:“你不要怕,你这副样子在这儿,让我怎么安心。”

    他连说话都有些飘若游丝的感觉,谢谦听了更觉着心给一把手死死捏着,半点喘息不来。他没想过到这时候他会这样怕,怕什么他都不知道,他只知道檀玉要吃苦要流血,他的心就跟着碎了。

    温氏来的时候正赶上新雪落下,她抖抖大红斗篷,脱了下来给了丫头,一路进了内室。谢谦见她来只抿抿嘴唇,避了出去,留下两个人在屋里说话。温氏生养过三个孩子,她看了檀玉一眼宽慰了几句,又叫了产嬷嬷与大夫说话,问过脉象胎象才转过来对檀玉道:“檀哥儿别怕,嫂嫂来了,你只管安心生下孩子,必不教你有事儿的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没说几句话,外头丫头又引进来一道女子身影,李茗玉摘了观音兜疾步进来,与内室的温氏撞了个正着。温氏原是不知寿安郡王那些事的,如今一见李茗玉,只当她是病好了从伯府来,忙招了手叫了她过去。

    见了嫂子姐姐,檀玉有些哭笑不得,只张口道:“嫂嫂、阿姊,你们来得太急了些,嬷嬷说还有的熬,不若去吃些什么,不必在这儿空守着我。”

    温氏与李茗玉对视一眼,心知檀玉说得对。檀玉纵是怀着孩子也毕竟与女子不同,她们待会儿也是要避出去的,这会子来只是告诉檀玉娘家有人,不必害怕,求个心安便是。两个人又各自叮嘱了些,便先后去了茶室用些糕点果子,那边谢谦见屋里没了人,见缝插针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见檀玉闭目小憩,也不敢大动,只轻了脚步坐在床榻边上,轻轻握住了檀玉的手。

    又熬了两个时辰,檀玉当真要动,红芍与产嬷嬷把谢谦撵了出去,让他去茶室里等。这哪里等得住?谢谦只觉得身上有一把火在烧,他连斗篷也顾不得披,推了门出去寻到产房封死了的窗户外,他敲敲窗板,大声道:“小玉!你别怕!我就在这儿,你能听到我,我陪着你,你别怕!”